1.
事情一步一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万晓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出轨,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是忍受着田哲、陪伴着芽芽、照顾着老万,一直熬到生命结束那一天。
一开始,她只是和小易去看那些桥而已。
她想她和小易是有几分缘分在的。
小易所在的桥梁设计院和她们银行有业务往来,两家单位离得并不远。最早都是设计院的那个爱穿高跟鞋的女会计来跑一些单据,后来这件事就是小易的了。
小易对她的好总是不动声色的,他从不让她为难。他骑着摩托车来,嗡地一声停在银行门口,然后给银行里所有的小姑娘都带咖啡过来。他买咖啡的地方是一家顶难找的小店,咖啡豆是老板自己烘焙的,据他说老板在云南有一整座咖啡园。
每到周三下午两点半,银行里所有的年轻姑娘心里都会涌起一阵期待,那阵异香的到来是这漫长一天里唯一的乐趣。小易喜欢说说笑笑,他会逗得所有人开心,还会帮着保安大叔给银行门口的几棵纤细修长的植物浇水。
“这个周三下午我不过来了。我要去给一座桥拍照。”他在办公电话里给万晓舟讲。他来不来都会特意给她打个电话讲一声。
“是因为工作吗?”万晓舟轻轻地问。她知道他们那里一直很忙。
“不是,那座桥建于1996年,后来荒了很久。附近要建高架桥了,它快要被炸掉了。我觉得它很美,想去记住它。”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听她很轻微的呼吸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它上面长满了爬山虎,很多很多,几乎要被绿色盖住了。我知道你也喜欢。”
他猜的没错。
在那个太阳大得晃眼的春日午后,万晓舟坐上了他摩托车的后座。
小易有摩托车的事太太并不知道,这是一辆他用私房钱买的廉价车,只停放在单位里。他只利用工作时间在这个城市跑上一圈又一圈。
坐在这辆很有美式风格的摩托后座时,万晓舟的心一直在怦怦跳。因为小易讲,她是第一位坐在这里的女士。
她隐隐地觉得,在那座满是碧绿的桥下,也许会发生一些什么。
但什么都没发生。
小易像个孩子一样天真,他完完全全地被那座老桥敦厚、古朴的造型吸引了。他和万晓舟一起,翻开那些野蛮的藤蔓,试图寻找当年那个桥梁设计师留下的姓名。
“这里曾经有河流,后来干涸了。”小易在枯草丛生的地面上摸出一块鹅卵石。吹掉尘土后,它们依旧浑圆美丽。
“河畔两侧是村庄,这座桥曾经是两个村落相连的唯一通道。后来人们陆陆续续搬走了,河水也干枯了,桥被荒废在这里,被植物占领了。春天我在高速上看到过它,不知道是哪一种花,一直开到桥面上来,是淡紫色的,像瀑布似的,一层层顺着桥面向下淌。”小易的眼睛亮亮的,他灿烂地望着万晓舟,说感谢她陪他来看这座桥,实现了他的心愿。
万晓舟则很感谢那一天的春日,那样滚烫,那样热烈,让她的脸一直因为热而泛红,这样小易就看不出她的忐忑和羞涩了。
那之后,她又和他去看了很多桥。
他喜欢这座城市里古老的桥,而她喜欢那些无声无息生长着的植物。他总是能在一些没名的小巷子或者城市边缘地带的荒野中找到他们都喜欢的角落。他们在废弃的桥上散步,几米的小路反反复复地走,有时竟然能这样走上一个下午。
有一个下午,他们看的那座桥旁生着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桐花落得满地都是,有些已经腐烂了,散发出香而哀怨的味道。万晓舟在想,桐花落了,就是夏天到了。而小易突然很兴奋地说,他终于明白了很多年前看到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万晓舟以为他要说大学课堂上学到的那些桥梁的设计。
而小易并不看她的眼睛,仿佛一下子回到高中时期,会因为和女同学讲话而害羞。他说他看到《子夜歌》里有一句“万里桐花路,连朝语不息”。
“当时是语文老师让背的,这篇并不是考试范围里的。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要单摘这一篇出来让我们背,但现在懂了,也许那位老师心里也有很倾慕的人,可以和她一直讲很多话,哪怕讲一整夜也不会觉得累。”小易笑着说。
这话讲出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
万晓舟低声说:“好不好现在送我回去?我要打卡然后去接芽芽了。”
小易点点头,并不挽留她,“我也要回去了,我太太她们话剧院今天有舞剧表演。我要去捧个场。”
两个人匆匆离开,都觉得脊背被靡靡的太阳灼伤了。
2.
再后来的事,发展就不受控制了。
小易工作的设计院要投标一座跨海大桥,这座大桥要在海上起起落落无数次,最后延伸到一处为旅游打造的、四面环山的岛屿上。单凭一家设计院是吃不下这样大的活的,小易他们想要投标的只是其中一段,这一段在两座野岛之间,他请万晓舟陪他去看一看。
这件事万晓舟行里分管贷款的行长也是支持的。行长姓周,并不清楚万晓舟和小易有私交。他只是知道小易那家设计院在他们行代发工资,同一个集团的建设单位还想在行里贷五个亿来建桥。他亲自开了会,让处理风控和审批的几个员工和设计院的人一同去考察一下。
正式考察的日子是一个周一,但在头一个周五,小易就邀请她去了。
“有船的。这个不用担心,那些渔民早上九点和下午三点有船往返,我们正好可以去看一下。岛上有十年前建桥时留下的残桩。当时那个项目停得突然,重启得也突然。我想提前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易很斯文地在电话里讲。
万晓舟把原话给周行长讲了,周行长立刻批了假,让她早些去看,好做到心中有数。
那天去的时候,天是很晴的。
夏季海面上还有白色、灰色的海鸥划过,渔民的小船晃晃荡荡,小易和万晓舟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一路说个不停。他们分明在前一周刚刚见过面,但是分开的这一周,又积累了许多无处倾诉的言语来讲。
小易讲他太太如何沉迷舞蹈,一天至多只吃两个橙子和一个鸡蛋;万晓舟讲芽芽是如何可爱,做着梦都会吻她。小易又讲起去世的女儿,讲着讲着红了眼眶。
“晓舟,你知道吗,安葬桃桃的那一天,我太太哭昏过去了。所有人都在安慰她,我很心急,因为我一滴泪也掉不出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哭不出来,吃不下去,也睡不着。一闭眼睛就想到tຊ我女儿是如何死的——是因为我死的。她有雷特综合征,会合并哮喘发作。我们一直养得好好的,偏偏那天我单独在家,她哮喘发作了,我没有找到药!我眼睁睁看着她不行的。救护车来了之后,什么都晚了……”小易的声音喑哑,但始终没落下泪来。
“这不怪你,这种病……”万晓舟安慰着他。
“可是所有人都在怪我。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怪我的。尤其是我太太,我说过,从此我不想再养小孩了,我要用一生来好好惦念桃桃。但我太太像魔怔了一样,她坚持要个孩子,坚持立刻、马上必须再让她怀一个孩子。我真的不晓得她那样瘦的身子怎么那么好怀孕?桃桃走了不到半年,她就怀上了,就是现在的儿子。她好像把桃桃忘了,家里所有关于桃桃的东西都被她藏起来了,好像我们没有这个女儿存在过。”小易苦笑着。
小易的太太,房芳的面孔在万晓舟眼里变得可憎起来。她想不通一个女人是如何可以这样迅速忘记自己的女儿的。她猜这样的母亲一定是从未爱过女儿。这样的想象让她心中一痛。
3.
在岛上,他们没有看到桥。
那些残存的桥桩已经被海风摧毁了,磨损得看不出原有的模样。他们只能散漫地绕岛而行,等待下午三点钟回去的那班渔船。
岛上有一座旧庙,像是渔民临时搭建的,宽大的芭蕉叶盖着庙宇屋顶破裂的地方,丝丝缕缕的阳光碎在地上。
庙里只有一座神像,半张脸是嗔,半张脸是喜。
他们看着这座神像,谈论着它究竟属于哪一种神佛,天上落下雨来,吹得门外的丛林摇摇摆摆。雨滴飘到神像的脸上,那一整张脸都在落泪。
就在这座神像的面前,小易和万晓舟有了他们的“第一次”。
万晓舟从来没有被男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她只有过田哲一位交往对象,她以为性永远都会像第一次那样,伴随着撕裂、疼痛和干涩。
在小易面前除掉连衣裙,她为自己腹部的妊娠纹感到羞耻。小易推开她遮挡着小腹的手,怜悯地、一点一点吻下去。他说那些纹路像钧窑瓷器绽开的细纹,嘴唇触上去像亲吻一块天鹅绒。
在小易看不到的地方,她转过头哭了。像那座久居荒庙、从无香火的泥塑一样,满脸泪水。